韩九言

愿玫瑰带刺

无境之境(二十六)


不知道多久,文星伊支起自己,胳膊有些酸痛僵硬。她晃过神,想走,想躲开,却发现膝盖已经麻了,左膝跪在金容仙腿间,右脚前掌孤零零地抵在车板上。她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,犹豫着,迟疑地帮金容仙把皱巴巴的衣服扣起来,还有裤子。


那一定不是自己,自己不会这么对她的。那些暴露出来的狠厉,愤恨,私欲,报复,咄咄逼人,把曾经那些温暖细致,体贴照顾,聪慧勇敢的面孔盖了个一干二净。


金容仙还昏睡着,闭着眼,浑身上下乱糟得像脱水后被踩碎的花瓣,像被咬下一口,嚼了嚼又吐出来的糯米糕。颈边一块一块的青紫让文星伊感到羞耻,前所未有的羞耻,恰合时宜地冲淡了怨恼。空气里细小的颗粒变成了无数圆睁的眼珠,肆无忌惮地注视谴责,在这千百枚无孔不入的瞳仁里,文星伊看不清自己的样子。


她又看了一会儿,拿起前座的羽绒外套,蹑手蹑脚地给金容仙盖上,掖了掖领口,然后开门钻了出去。

江南又飘了雪,从阴蓝的天色里悠悠落下,粘附在陈旧的空气里。文星伊挪开自己的身体,插着兜站着,玻璃上映出了她的倒影,如果再侧一个角度,也许又能看见千千万万个虚影的她。她的眼眶里出现一个淡红色的洞口,逐渐扩张,挤压着即将被淹没的复杂感情,和一种脚踏实地的憋闷。

她猛吸一口气,刺骨的凉卡在鼻腔,上不去下不来。

手机里跳出两张便利店的优惠信息,能融化冰雪与爱人的烧酒、甜掉牙齿的热巧克力……她看着便利店吉祥物的广告贴图,胖嘟嘟的白熊穿着红色的“福”字上衣,热情又明朗地笑着。她撇了撇嘴,隔着车窗又瞧了眼金容仙苍白的脸,哆哆嗦嗦地查了最近一家便利店,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迈开了步子。


不为别的,只怪这个冬天太冷了。文星伊对自己说。

她点了烟,看着指间那一点火光,烫穿了这个白色的世界。

    

便利店开在街角外隔条马路的地方,江南市局计划着把这一整块废弃区域改建成小型电影院。不久的将来,抬头望天的地方会有空阔的天花板,垂下的深色帷幕,穿着背心制服的工作人员在一小块区域为客人装着爆米花,三三两两的小情侣一遍抱怨着比外面贵了几番的价格,一遍美滋滋地用指尖捻着一颗喂到对方口中。


文星伊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,出了神地看着被店内热气糊了一层雾的玻璃门,抹开一小块地方,瞧见外面锈迹斑斑的垃圾桶。她的思绪连同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在新旧间举起不定,感受到一种令她进退两难的力量。即使像刚刚一样愤怒后,她依然无法就此从往事中抽身而出,也无法承认现实,就像她总感觉这一切都像一出不合逻辑的闹剧,却依然身陷囹圄。


肩膀被过往的人轻轻撞了一下,文星伊端着杯子的手一个不稳,热巧克力从杯盖缝隙处涌出来一点,险些洒在手指上。对方微微颔首,透露着抱歉的意味,但斜过来的目光又掺着责怪,似乎埋怨自己在门边挡了路。


她看着溢出来的巧克力,叹了口气把它丢进垃圾桶,然后转身超咖啡机走过去,又接了一杯。袅袅的热气顺着杯壁往上飘,文星伊盯着看,觉得这游丝般的雾气像是这城市里某些看不见的东西,没落而绵延。它们的晦暗在阴影里长出触须,渐渐生长,拉长,沿着这座城市最有棱角的边缘,攀附上寸砖寸瓦,变得峥嵘而凶狠。


走出店门时撞上了冷风,全身上下只剩下握着杯子的手还暖着,她缩了缩脖子,双手环握住杯壁,好让热度流失得慢一些,脚下不自觉加快了步子。街道上落着稀拉拉的雪,上面有着行人乱踏的脚印,脏兮兮的纹路像细小的疤结,混着污水和泥土,粘在行人的脚底和轮胎的缝隙,它慢慢地,弯折绕过一个个街角。


文星伊慢慢走过去,脑子里过电似得演练着一会要说的话,该怎么把咖啡交给对方,以及金容仙看过来时,自己该是什么表情。

她从短暂的喘息间回过神,心里乱作一团,手里的巧克力成了袖珍的赔礼,对几分钟前所做的事来说却是杯水车薪。车子还停在废厂区里,隔着马路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干,没有纷批的旁枝,就那么愣愣地杵在那里。


文星伊走到车子跟前,用冻僵的手摸索着钥匙,又紧着按下开锁的按钮,车子却半天没有反应。一切都是安静的,积雪零零落落,新的覆上旧的;而这根枯死的树干套着铁皮,没有根,没有桩,没有枝条,什么都没有。她突然有了不安,这种感觉渐渐浓烈,近乎形成一种威胁,连忙把杯子放在一边,将把手往外那么一拉,门就这么开了。


现实的意义似乎就在于随时被瓦解。文星伊有一瞬间的怔愣,回神前身体已经动了起来,整个人扑进驾驶座朝后看去。后座另一侧的门上,三角板有明显被撬开的痕迹,镀烙的螺丝折成一种扭曲的形状,松垮垮地留在孔洞里。金容仙的鞋子和外套都还在那里,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
车子已经打不着了,文星伊僵在原地,脸色黑得像是被踏碎的污雪,凉意从脚底席卷全身。远处的警笛和电话音一同响起来,她一惊,从车里撤出来,身形不稳间摇晃着打翻了放在一边的杯子,已经失温的咖啡淌在地上,成了化不开的污渍。她掏出手机,接听后放在耳边,表情木然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个耳光。


文星伊对着听筒,还没来得及出声,就看到好几辆警车从后紫门涌进来,现实中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在电话里演绎着二重奏。她的头顶都是麻的,心里那点在严冬里瑟缩的跃动在安惠真下车时咽下最后一口热气,然后消失在一去不返的方才。



安惠真三两步跑到跟前,铁青着脸,拽着文星伊的胳膊把她往车里拖,手里攥着的对讲机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——

“组长,位置显示已经在汽车城了。”

位置?什么位置。文星伊被突然响起的话语拉回现实,到了喉间的疑问怎么也说不出来,只张了张嘴,又惊又诧地盯着安惠真的脸,看见对方朝着对讲机,一字一句吐出自己听不明白的话——


“所有人各就各位,封住东西出口,所有通道,消防梯,一只蚊子都他妈不准飞出去。”

“找到具体位置,保证我方人员安全!再说一次,必须要保证金部长的安全!”

 

文星伊愣着神,身体在安惠真踩死油门的瞬间陷进座椅靠背,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无法细想的念头,却越来越清晰,直至昭昭然地暴露出来。一种沉闷的心碎啃咬着她,从舌尖到指腹,从脖颈到脚踝,刀锯在缓钝的裂口越割越快,全身的血液从裂口处迸溅出来涌上头部,连同慌乱和愤怒,下一秒就炸得粉碎。

“你在说什么……”文星伊咬着牙,一把抓住安惠真的肩膀,攥出层层叠叠的褶皱。

“什么意思,什么叫我方人员?”

“你现在说的金部长是谁?是不是金容仙?!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
她火急火燎地去扯安惠真的胳膊,扰得对方握着方向盘的手一个打滑,整个车身晃了晃。安惠真瞪着眼把她按回座位上,转过脸就要破口大骂。文星伊稳住被甩开的身子,突然发现安惠真左侧脸颊上微微的红肿,她喘着粗气,喉间的呜咽分不出是怒吼还是泣音。

 

“别吵了!要打等把人救出来再打!抓到人了你打死我都行!”

“都是疯子!配合她的我是疯子,能想出这种计划的她也是疯子!”

    

刚刚碰倒的饮料渍粘在手上,似乎成了皮肤上烙印的一些东西。就像平日里蛰伏在厚实虚像之下的显而易见的浅痕,只需一双稍稍明辨的眼,底下的脉络便无所遁形,深一些,再深一些,显出了淤血一样的颜色。


上帝是什么?“杀死上帝”的计划又是什么?她突然想起金容仙笑起来的模样,冷冰冰的模样,千丝万缕的过往串成一根线,在心脏来来回回穿出无数的孔洞。那些在泥沼和晦暗中,耗费心力却挖不出的真相,现在突然尽数显现,最后钉在那句轻飘飘的线索上。


她终于在一片茫然间看了个清楚,无论是为掩饰还是为揭露真相,人都需仰仗谎言。


    “神会认得所有投靠他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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